老陈修车摊上那把跟了他十年的梅花扳手丢了。
当晚,跟他吵过架的卡车司机刘大壮死在巷子里,凶器就是扳手。
所有证据都指向老陈。
他认罪前夜,女儿小雅突然说:“爸,那晚我看见王屠户在翻你工具箱。”
“他拿走的不是扳手,是螺丝刀。”
“可扳手…怎么会沾着王屠户指甲缝里的猪油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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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夜的空气浓稠得像熬糊了的米粥,黏糊糊地贴在身上。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底下,蚊虫没头没脑地乱撞,嗡嗡声混着远处没完没了的蝉鸣,吵得人脑仁儿疼。老陈蹲在他的修车摊前,对着那个敞着口的旧铁皮工具箱,眉头拧成了死疙瘩。他粗糙的手指在一排扳手、钳子、套筒间拨来拨去,一遍又一遍,动作越来越急,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滚下来,砸在冰冷的铁皮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。
“怪了……”他低声嘟囔,声音干涩沙哑,像砂纸磨过铁锈,“我那把梅花的呢?跟了我整十年的老伙计……”
那把梅花扳手,手柄被他的掌心磨得油亮光滑,钢口依旧硬实,是他吃饭的家伙什里最趁手的一件。天擦黑前还在,给李老四的三轮车紧完后轴螺丝,他还特意擦干净油污放回原位。怎么一转眼,就没了影儿?
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,裹着夏夜的闷热,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。他猛地站起身,瘸着的左腿一阵酸麻,引得他龇了龇牙。这腿,当年就是被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给碾坏的。
正烦躁着,两道雪亮的车灯蛮横地撕开巷口的黑暗,直直射了过来,刺得老陈眯起了眼。巨大的影子先投了过来,紧接着,一辆沾满泥点子的重型卡车像头疲惫的巨兽,喘着粗气停在了摊子前。驾驶室门哐当一声被踹开,一个铁塔似的壮汉跳了下来,是跑长途的刘大壮。他一脸横肉绷得紧紧的,汗湿的背心贴在鼓胀的胸膛上,老远就带着一股子汗酸和劣质烟草的混合味儿。
“老瘸子!”刘大壮的大嗓门震得空气嗡嗡响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陈脸上,“赶紧的!前胎扎了,给老子补上!赶着卸货!”
老陈压下心头的火气,默默指了指地上瘪下去的卡车前轮。他拖过千斤顶,熟练地顶起车轴,卸下那颗磨得发亮的巨大轮胎。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,后背的汗衫湿了一大片。卸下外胎,找到那个细小的破口,清理、打磨、涂胶、贴上补片……动作麻利得与他瘸着的腿形成鲜明对比。夏夜的热浪包裹着两人,只有金属工具的磕碰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里摩擦。
活儿干完,老陈撑着轮胎站起身,抹了把汗:“二十。”
刘大壮正倚着车门抽烟,闻言眼睛一瞪,烟头狠狠摔在地上,用沾满黑泥的皮鞋碾灭:“二十?你他娘抢钱啊?就贴个破胶皮!十块,爱要不要!”他指着老陈的鼻子,唾沫星子又飞溅过来。
老陈的脸沉了下去,瘸腿支撑着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:“刘大壮,看清楚了,你那是重卡大胎!胶皮、工时,都是这价!跑车的规矩你不懂?少一分,这胎你自个儿装回去!”
“规矩?老子就是规矩!”刘大壮猛地往前一步,几乎撞到老陈身上,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推搡过来,“你个死瘸子,讹钱讹到老子头上了?”
老陈被他推得一个趔趄,瘸腿一软,差点摔倒,手本能地往工具箱的方向撑去,却捞了个空。他猛地抬头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大壮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,胸膛剧烈起伏着,工具箱里那把失踪的扳手,此刻像根冰冷的刺,狠狠扎进了他的脑海。僵持只持续了几秒,老陈喘着粗气,弯腰捡起地上那卷沾了泥的钞票,一把塞进油腻的裤兜里,不再看刘大壮一眼,转身去收拾他的千斤顶。
刘大壮骂骂咧咧地发动卡车,巨大的排气筒喷出一股黑烟,像一声轻蔑的嗤笑,卷着尘土开走了。
巷子深处那点微弱的灯光,终究没能照亮整个后半夜。第二天清晨,一个赶早市的菜贩子凄厉的尖叫,像把锥子,猛地扎破了小镇沉闷的安宁。就在离老陈修车摊不到两百米,那个堆放废弃建材的阴暗死胡同里,刘大壮仰面躺在碎砖头和烂木料中间,早已没了气息。他额角有个可怕的血窟窿,深得吓人,暗红色的血和灰白色的脑浆糊了一地,早已凝固发黑。苍蝇嗡嗡地围着那血腥的源头打转,贪婪地落下又飞起。
最要命的是,就在尸体旁边,大约三米远的一块破水泥板上,赫然扔着一件东西——一把沾满了暗红血渍和几缕可疑灰白污物的梅花扳手!手柄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磨损痕迹和尺寸,像烧红的烙铁,瞬间烫伤了所有围观者的眼睛。无数道目光,带着惊骇、怀疑和恍然大悟,齐刷刷地射向闻声赶来、挤在人群最前面的老陈。
老陈的脸,在清晨惨白的天光下,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,变得像巷子墙上剥落的石灰皮。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那把扳手冰冷的寒光,映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。
警察很快封锁了现场。勘察、拍照、问询。一个住在巷子口的老太太,揉着惺忪的睡眼,对警察说得笃定:“昨儿晚上……得有十二点多快一点了吧?我起夜,扒着窗户瞅了一眼,模模糊糊看见……看见那个大个子司机,就是刚死了的那个,他……他正往巷子里面走呢,就是……就是修车摊那头!”她枯瘦的手指,颤巍巍地指向老陈摊位的方向。
物证(那把致命的扳手)、动机(激烈的冲突和欠薪)、时机(死者深夜前往修车摊方向)……一条条冰冷的链条,严丝合缝地扣拢,最终沉重地套在了老陈的脖子上。他被带走了。临时羁押室里那盏惨白的日光灯,二十四小时亮着,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和一夜之间全白了的头发。他蜷在冰冷的硬板床上,浑浊的眼睛瞪着天花板,那把沾血的扳手和女儿小雅苍白的脸,在他眼前交替闪现。警察最后一次来问话时,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那点微弱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。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,喉咙里滚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,带着一种彻底放弃的疲惫:“……是我……是我干的。”
认罪书摊开在桌上,冰凉的钢笔塞进他颤抖的、沾满机油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手里。笔尖悬停在惨白的纸页上方,凝滞的空气里,只听见他粗重压抑的喘息,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拉扯。
就在那笔尖几乎要落下墨痕的前一刻,铁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,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。一个纤细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,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。
“爸——!”
是小雅!她脸色煞白,胸口剧烈起伏,像条离了水的鱼,眼睛里却烧着两团惊人的火焰,直直射向老陈手中那支沉重的笔。
“不能签!爸!不是您!”她声音嘶哑,带着哭腔,却异常清晰有力,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寂静的房间里,“那晚……那晚我看见王屠户了!就在您收摊回家后不久!”
老陈的手猛地一抖,钢笔“啪嗒”一声掉在认罪书上,滚出长长的、丑陋的蓝黑色墨迹。他抬起头,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。
小雅冲到桌边,双手死死撑住桌沿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:“我半夜起来喝水,看见巷子里有光……是王屠户!他拿着个小手电,鬼鬼祟祟地在翻您的工具箱!我吓得躲回窗后,看得清清楚楚!他拿走的……”她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攒足所有的力气,“他拿走的根本不是扳手!他拿走的,是那把加长杆的十字螺丝刀!”
“螺丝刀?”老陈茫然地重复,巨大的震惊让他脑子一片空白。那扳手……那杀人的扳手,又怎么会出现在刘大壮身边?
负责审讯的老警察眉头拧成了疙瘩,眼神锐利如鹰隼,紧紧盯住小雅:“小姑娘,你看清楚了?确定他拿的是螺丝刀?不是扳手?”
“千真万确!”小雅用力点头,眼泪终于滚落下来,“他拿在手里,那长杆子,我看得真真的!后来他好像被什么声音惊着了,手电光一晃,就慌慌张张往他家肉铺后门那边跑了!”
老警察沉默了几秒钟,猛地站起身,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,语速快得像爆豆:“技术队!重新勘验凶器扳手!重点检查缝隙、纹路,特别是……油脂残留!跟王屠户指甲缝里的东西做交叉比对!快!”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像钝刀子割肉。老陈和小雅的手紧紧攥在一起,冰冷的汗水交融。终于,电话铃声尖利地响起。老警察一把抓起听筒,只听了两句,脸色骤然剧变,眼神里爆出骇人的精光。
“明白了!”他重重挂断电话,目光扫过老陈父女,最终定格在虚空,仿佛看到了那个挥舞屠刀的凶影,“扳手手柄的螺纹缝隙深处……提取到了微量混合油脂残留!初步检测,含有大量动物性脂肪成分,还有微量饲料添加剂……跟王屠户指甲缝里常年积累的猪油和污垢……完全吻合!”
他猛地一拍桌子,声音斩钉截铁:“申请逮捕令!目标,王屠户!这小子……是贼喊捉贼!”
几天后,老陈一瘸一拐地回到了他的修车摊。铁皮工具箱静静放在老位置,摊开盖子。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里面熟悉的工具,最后,落在了那把刚刚被送回来的梅花扳手上。它被技术队的人仔细清洗过,金属表面泛着冷硬的、陌生的光,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往日被他掌心油脂浸润出的温润色泽。
老陈伸出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,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钢铁,微微一顿。然后,他默默地、稳稳地,将它拿起,轻轻放回了工具箱里那个它待了十年的角落。咔哒一声轻响,严丝合缝。
巷口的路灯依旧昏黄,蚊虫依旧在光晕里不知疲倦地乱撞。老陈缓缓坐下,佝偻的背脊靠在冰凉的墙上,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点上。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,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。他深深吸了一口,又缓缓吐出,浑浊的目光投向巷子深处那片吞噬了刘大壮、也几乎吞噬了他的黑暗。
原来,有些看似冰冷的铁证,竟也能被猪油悄然浸透;而某些深藏不露的恶意,往往就藏在隔壁案板剁肉的闷响声中。
人天天都会学到一点东西,往往所学到的是发现昨日学到的是错的。从上文的内容,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扳手打人。如需更深入了解,可以看看集么律网的其他内容。